自我介紹:
(N),讀法括號N。曾經因為有人忽視全型小括號的存在而情緒失控,當名字重新被包回貝殼般的保護後,才恢復正常的N。常常將悲劇寫成喜劇,而覺得自己活在悲劇之中。創作是為了不辜負靈感大王的厚愛,手中有重重一袋靈感種子,卻因為過度費心照料,開花結果屈指可數。自許有天可以成為優秀的園藝師,目前準備擴張領土。

 

故事簡介:
薇薇是一名飽受精神官能症所苦的年輕女子,長年接受心理治療,一直維持在穩定狀態;直到某日,看見亡弟的幻影之後,病情迅速惡化。她不斷在工作上犯錯,甚至在眾多孩童面前發病,造成上司對她的不信任;另一方面,薇薇的感情世界也因為她有所隱瞞,導致兩人關係疏遠。為了獲得幸福,薇薇決定要拔除心病。
溫蒂是一名不經由其他醫師引薦,就無法會面的神祕治療師,她藏身在邊境的小鎮,秘密地進行心靈手術。溫蒂直接與病人的內心對話,讓病人遺忘形成心病的記憶,在完全接納自己的同時,改變自己的人生。因為舊友的請託,她帶領薇薇走入最隱密的角落,找回潛藏已久的過去。

弟弟帶來的話語,是不幸的預言,還是真相的線索?
代替病人保管回憶的溫蒂,她的身上又藏有什麼秘密?

--這是一篇關於記憶、時間與笨拙地守護的故事。

 

 


〈遺忘的溫蒂〉

「溫蒂,我辦不到,我不想知道那件事……!」
薇薇哽著淚聲求助,溫蒂不改機械式的口氣:
「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妳辦得到的,妳就是為了完成這件事才會來到這裡。如果現在逃走了,那麼先前的治療,甚至是亞勒茲這十幾年來為妳所做的努力,全都會再次化成泡影。我再說一次: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」
胸口像是被巨石重壓塌陷,無法順利呼吸,她張大口用力將空氣吸入肺中,卻吸入煙霧而痛苦地猛咳。溫蒂只是在一旁等待,反覆無意義的催促。
薇薇伸出顫抖的右手,用慘白纖細的手指翻開紅色日記。

每天清晨六點起床,沖過晨澡,隨手翻閱了報紙,儘是一些令人沮喪的社會新聞。母親八點才會醒,雖然早餐會冷掉,還是準備了她愛吃的奶油烤餅。出門前確認了日期,這個週末是固定回診的日子。
去年冬天,薇薇透過母親的朋友介紹,在穆特女士經營的私人托兒院,以微薄的薪水簽下一年的短期約聘。她是唯一一名正職保母,其餘是兩名上了年紀的工友,除了修理廁所、美化庭院和夜間巡邏不在她的工作範圍,只要是關於照顧小孩,不論事情大小繁雜都要一手包辦,穆特女士只負責經營管理。僅有一人,連著八小時毫無喘息的空間,同時照顧十幾名不受控制的學齡前幼童,對薇薇來說確實吃力,但卻不考慮離職。不想辜負母親的期望,而且薇薇很喜歡小孩子。對象是孩子的話,看著他們就很安心。
天真、純潔、不帶惡意,雖然調皮的孩子令人頭痛,但他們的眼神中閃耀著對世界的驚疑。白紙的小孩還沒有沾染上大人對世界絕望的汙漬。沒錯,他們身上延展出無限可能性,像樹枝的分岔。
搭路面電車到工作的地方約要四十分鐘,錯過了班次便要再等二十分鐘,一旦遲到就會被穆特女士扣薪水,雖然搭地鐵只須十五分鐘即可,但薇薇不喜歡冷白日光燈下的淡藍氣息。通勤螞蟻傾倒在座位上補眠,馬頭紅眼男混濁的目光始終停留在雜誌的同一頁,紅髮河馬永遠垂下那不可一世的血紅嘴角。地鐵行駛時發出的刺耳金屬磨損聲,掩蓋了其他聲音,偶有外地旅客在車廂內談話,從天上的世界傳來。車廂劇烈搖晃,也無法從夢中夢醒來。
托兒院位於工業區的兩條街外,有些父母會在上班時順道帶小孩來,下班再接回。早晨的開始通常是幾首體操歌曲,等孩子較無睡意時,再教導他們歌曲中的字句。午餐由食品店外送,一般是麵包、濃湯、沙拉和小餅乾,特殊節日會較豐盛,聖誕慶典期間還可以吃到年輪蛋糕。午休過後的活動,有時會帶領孩子聽童話故事,每週至少兩次即興塗鴉或簡單的手工藝製作,天氣較好時也會到前院玩遊戲。大部分時間由薇薇負責,身為負責人的穆特女士只會偶爾來探察一下情況。

「萊特小姐、萊特小姐。」
薇薇正在巡視每個孩子畫圖的情況時,身後一名男孩拼命拉扯她的長裙,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力。薇薇前傾上身,詢問男孩怎麼了。
「萊特小姐,妳有看過OOO嗎?」
「咦?」
薇薇沒有聽見他的問題。她聽見了男孩發出聲音,也知道從文法來說他應該是提出了一個問題,但關鍵字就像電視節目為了吸引觀眾而在廣告前消音了。
「OOO、OOO!」
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賈許,你可以形容一下那個東西的樣子嗎?」
薇薇的腦中無法將那個「OOO」組成有意義的單字。
男孩脫下自己的褲子,露出屁股大叫:
「就是OOO啊!妳看!」
腳下的地板變得像果凍一樣失去硬度,整個視野都在上下浮動,其他孩子像退潮一般被果凍帶走,身高不到一米的男孩這時長成了巨人,男孩興奮的叫聲和他尚未發育的「OOO」逼近薇薇,數雙白色的手緊緊抓住她的腳踝。沒有路可退了。
當她再次呼吸到空氣的涼意時,男孩微濕的頭髮上黏著午餐的玉米粒,全身發出一股刺鼻的腐酸味,還有混著其他未消化完全的米黃稠液,在地上蔓延開來。男孩的五官瞬間擠在一起,所有在場的孩子們都尖叫起來,驚動了穆特女士。
這是薇薇第三次吐在孩子身上了。

以身體不適為藉口,允假早退。如果讓母親知道了怎麼辦呢?不,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,母親的身體不好,不能讓她為自己憂心。薇薇站在破舊公寓門口想著如何跟母親解釋,而母親早已外出工作了。
一回到寢室,就聽到門後傳來稚幼的聲音:
「妳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喔。」
薇薇拉開印有碎花的粉色窗簾,讓光線進入屋內,此外又打開所有的會發光的東西,發現有兩個手電筒的電池沒電了。
「妳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喔。」
那聲音重複道。沒有脫去皺掉的米黃襯衫和灰藍麻裙,直接鑽入被中。薇薇只是將被子抓得更緊。
「薇薇。」
一隻小手撫著被單下的背部。他是五歲時死去的雙胞胎弟弟.威爾。是那個愛哭、膽小、愚笨、懶惰、骯髒、什麼事都做不好、總是代替自己被打的威爾。自從父親不在家裡之後,母親變得只疼愛薇薇,對弟弟卻是冷漠殘酷,薇薇相信是如媽媽不斷宣稱「威爾是壞孩子」那樣,漸漸不站在弟弟那邊。他身上的破舊洋裝,也是她小時候穿過丟掉的衣服。
弟弟露出犯錯被大人責罵的表情,忍住淚珠又開口:
「妳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,薇薇。」
「囉嗦!你在嫉妒我嗎?因為薇薇是乖孩子,威爾是壞孩子,所以威爾只有被罵的份!」
大約是從半年前開始,弟弟回到家裡了,但是他只會出現在薇薇獨處的時候。當時他掛在嘴上的話是「薇薇,妳不能喜歡上路德先生。」威爾的存在是如此真實,但薇薇愈是明白,愈是增加了看到弟弟的次數。
「--但是,薇薇還是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。」
「除了這句你沒有別的話要說了嗎?你真正想說的話應該不只這樣吧!『薇薇,我恨妳!是妳害我死掉的!』、『我好痛苦、我好寂寞,為什麼薇薇還能露出笑容?』、『我要詛咒妳,我不允許只有薇薇得到幸福!』直接說出來啊?明明殺死你的人是我,你要更加怨恨我啊!我也知道你裝成乖小孩,你快說出真心話!」
薇薇抬起頭,過度明亮的房內空無一人。

***

回神後,發現自己已經嘔吐的情形,在這個月也發生了,偏頭痛也比以往嚴重,止痛藥沒有發揮效用。相較於上個月,這次見到的薇薇確實更加憔悴。亞勒茲先生詢問她這段時間發生過的事情,以及各種症狀出現時的詳細內容。薇薇的精神官能症在每年的夏末秋初,有幾個月的病情會突然加重,雖然已經配合藥物治療,仍無法完全根治。十幾年的心理諮詢與藥物控制下,精神官能症只有在某段時間會影響到生活,薇薇的精神狀態基本上是穩定且正常的,每個月的回診不過是例行事項。
「……我會再加開抗憂鬱的藥物給妳,請記得按指示服用。」
自從二十世紀初,佛洛依德提出「潜意識」之後,心理學在精神治療的地位逐漸被重視,捨棄了破壞性的物理治療,隨著幾十年來對於精神疾病的認識,人們對於精神官能症的接受度也高於精神病;精神病患者會有精神官能症的症狀,但是精神官能症患者卻沒有那些屬於精神病的異常症狀;比如強迫症、恐慌症、慮病症或歇斯底里症等,由壓力造成身心疾病的屬於精神官能症,而情感缺陷、人格違常、被害妄想或認知障礙等,長期影響個人與社會關係的則是精神病。初步的分辨法,在於精神官能症者會有相當程度的病識感,因此會主動尋求醫療協助,而精神病者不會。
「關於之前提過的幻覺,現在還會看到嗎?」
一般來說,幻覺並不屬於精神官能症的一種,而且薇薇過去也未曾出現此症狀。他的診斷是:對弟弟死去的強烈自責心,所產生的壓力讓她看到了幻覺;薇薇對於獲得幸福一事抱有罪惡感,所以想要懲罰自己。亞勒茲先生摘掉老花眼鏡,長嘆了一口氣。
(……終於到了這個時候嗎?)
亞勒茲先生是典型的學院派醫師,他遵照前人遺留下來的經驗,以權威提供的方法治療病人,在三十多年的醫師生涯,也曾遇過數位像薇薇這樣無法以性理論解釋病灶的病人,他起初透過催眠法治療她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,薇薇當時的精神極度不穩定,而且淺意識也採取不合作態度,十幾年來嘗試過各種方法,自己所做到的,只有減輕精神官能症的程度。即便在二十世紀末的今天,已有生物醫學、心理治療與社會復健三環的治療模式,人類對於人類自身的心靈世界仍處在洞穴的外緣。
「妳在白天也見到他了,孩子。」
亞勒茲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,打開長桌的大抽屜,翻出一本名片冊。
「幽靈是不會在白天出現的。」
他戴回老花眼鏡,仔細地檢閱每張名片,接著抽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片,那張從活頁紙撕下的碎片上,草率地記著名字與聯絡電話。他先將紙片壓在電話下方,然後點燃煙斗。
「我今年要退休了。除了妳,我現在也沒有其他病人了。算一算也二十年了吧?這段時間,我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般看著妳成長。不過,我也盡力了,繼續在我這兒接受治療,病情頂多維持在一個程度上的穩定。所以我打算介紹另一名醫師給妳。……別露出那種表情,孩子。如果我打算放棄妳的話,也不會折騰這十幾年了。只是,似乎到我的能力之極限了啊。我很抱歉,沒有辦法幫助妳。作為一名心理醫生,我對我的無力致歉。……謝謝妳能諒解,也感謝妳一直把我當做父親般敬愛的心意。我真心希望能看見妳康復。那名醫師很有能力,我相信,對方有辦法直接解決妳的一切問題。」

待薇薇離開後,亞勒茲無力地拿起話筒,撥打紙片上的號碼。
另一側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:
『--這裡是溫蒂。』

***

每個月的第三天,午餐的飲品會從濃湯換成新鮮果汁,與其他日子相比之下是特別的,所以孩子們無不期待今日。薇薇指示孩子們排成縱列,將裝有飲料的紙杯遞給每個人。大部分的孩子拿著飲料回到座位,等著餐前禱告,但也有人忍不住先偷嚐了幾口。一個體型較高的男孩邊走邊喝,沒有看到前面瘦小的女孩。
「呀啊!」
被撞到的女孩向前撲倒,杯中的紫紅色液體傾倒在一名胖男孩的褲子上。胖男孩露出哭喪的臉,他身旁的眼鏡男孩卻笑彎了腰。
「啊哈哈哈哈,巴森尿褲子了!羞羞臉││」
「我才沒有尿褲子!我才沒有尿褲子啦!」
「尿褲子、尿褲子,褲子都濕掉了,好丟臉喔!」
惱羞成怒的胖男孩,搶走嘲笑他的眼鏡男孩的果汁,往對方的頭頂倒下。
「你做什麼啦!衣服是爸爸新買給我的耶!」
「誰叫你要笑我,活該啦!」
兩人扭打起來,鄰近的孩子被牽連進去,變成多人混戰;也有的孩子覺得有趣,用食物攻擊其他旁觀的孩子,開啟另一場食物大戰。湯匙跟叉子互相敲擊,銀色的摩擦聲像火花般眩目,餐包和小蛋糕在空中飛躍,踩到食物殘渣的孩子跌坐在汙穢的地板上放聲大哭。
「呀、呀啊啊……大家快住手、快住手……!啊啊……!」
薇薇僅是站著發抖,從紫色的嘴唇吐出虛弱的勸阻,卻不敢介入演變成亂鬥的局面。
孩子們的眼神都燒著紅光,平時的玩伴成了敵人,他們互相撕扯頭髮,露出獸牙猛咬,握緊的石頭隨著每次的毆打,一點一點變成血色,他們只專注在如何消滅眼前令人可惡的傢伙,野蠻人的嚎叫此起彼落,受傷的敗俘倒在角落。
在追逐中,一名男孩撞翻了薇薇身後的果汁桶,一聲炸裂後,所有人停下動作,轉頭查看巨響的來源。
薇薇站在目光聚集的中心,染滿紫紅。
「--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
冷汗潤濕了髮根,每次呼吸都伴隨著肋骨的刺痛,太陽穴不停暴跳,孩子們像人偶般停格在原處,冷眼看著薇薇萎縮成一具蟲屍。
「啊啊、呀啊啊啊啊!呀、啊啊啊、啊啊啊--」
全身都是「OO」,淌流著熱度的「OO」。必須快點洗掉、把身上的「OO」洗掉……薇薇想要去廁所,但雙腳癱軟在地上,薇薇拼命爬行在佈滿黏膠的地板上,一面拖著無法使力的下半身,一面爬離孩子們的注目。
除了自己短促的呼吸與狂亂的心跳,薇薇只聽見「OO」在身上流動的聲音。滲入衣料的地方變成妖異的混色,在身上染成乾掉的血黑色,水龍頭嘩啦啦地流瀉,她用手帕沾濕後擦拭汙漬,只是愈用力地擦拭,「OO」愈是擴散到全身。在薇薇陷入反覆螺旋而不知所措的時候,穆特女士匆匆跑入廁所,猛力關緊奔流的水龍頭,對著薇薇破口大罵,但是,穆特女士的聲音隔著一層濃霧,薇薇歪斜著頭,好奇對方到底說了什麼。
「--妳到底有沒有在聽!薇薇.萊特!」
穆特女士摘下金框眼鏡,拿出手帕將上頭的水珠擦乾,深深吸了一口氣,以更嚴厲的口氣宣告:
「萊特小姐,妳前半年的工作表現都還算良好,可是最近怎麼回事?妳多次無故遲到早退,在上週五又把所有孩子的畫作撕毀,還曾嘔吐在小孩身上。今天的事件最為嚴重,所有孩子打成一團,幾乎沒有人身上沒有受傷,食物被糟蹋,桌椅損壞好幾張,窗戶也被打破了,妳知道現在教室裡的情況有多可怕嗎?為了收拾殘局,每次面對家長的難堪,妳能了解嗎?這些不好的傳聞進入其他家長的耳中,以後就不會有人把小孩寄託過來了。現在已經有人打算把小孩寄託到其他托兒院,這樣我很頭疼啊!看在妳是舊識的友人的女兒,又找不到好的工作,可憐妳才雇用妳的,但是這一兩個月來的失誤,我必須慎重考慮是否要讓妳繼續在這裡工作。萊特小姐,今天是最後一次警告,下次再有什麼差錯,不管事大事小,請妳引咎辭職。」
她沒有說話,而是若有似無地點了頭。穆特女士視作薇薇的同意,小心地跨過瓷磚上的積水,扭著鼻子走出廁所。
薇薇的雙手發顫,也許是濕透的身體開始發冷了。

***

今天是與路德先生共進晚餐的日子,地點是在靠近工廠的一家華人小餐館,距離路德先生工作的場所只有十分鐘的路程,所以他們總是約在那裡。薇薇帶著一名院內的孩子一同前往,女孩跳下路面電車,衝往一名穿著簡陋、銜著劣質香煙的中年男子,叫他「爺爺」。
路德先生與薇薇的年紀差了一輩,比起情人,作為父親更合襯,他過去也曾有與薇薇年齡相仿的兒子,卻在一場交通意外過世,留下他與四歲的孫女。從第一次見面開始,薇薇就發現自己對路德先生抱有特殊的好感,雖然不曾對同年齡的異性感到心動,但年長者的獨特氛圍,著實吸引著她。薇薇主動表達心意之後,雖然剛開始對方沒有認真看待此事,幾個月的長期接觸,漸漸地兩人也有了更深入的交往,甚至有談及婚約,卻在某次過夜約會之後,路德先生便不再提起這個話題。
兩人一如往常,話題圍繞在職場、教育、政治、經濟、社會上頭,偶爾聊到娛樂或兩性話題,也只是淺略地交換彼此的看法,在路德先生的孫女面前,他們盡量表現得像是普通朋友。
晚餐過後,路德先生提議到鄰近的公園散步,說是有事要跟薇薇商量。薇薇和路德先生坐在三人座的鐵製長椅,女孩在兩人視線範圍內玩耍。
「萊特小姐,我們還是維持在朋友關係吧。」
「咦?您說……什麼?」
薇薇不敢確信剛才所聽見的,但路德先生的臉色凝重,他的確說了些壞消息。
「最近,我一直在考慮我們的事情,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好,畢竟從旁人的眼光來看,中年的我跟年輕的萊特小姐相差了二十多歲,還是不太妥當。」
「我不能接受這個理由!我們不是已經跨過這個難題了嗎?」
「確實,這時候才說這種話,任誰聽起來都像是藉口。但是……」
「年齡不是問題,不是常常有人這麼說嗎?您說過,跟我在一起很快樂,讓您回到了年輕時的心。您說過,您會讓我幸福的!路德先生,難道那一切都是謊言嗎?」
薇薇抓住路德先生的袖口,熱淚從眼眶中滿溢。
「我不否認這段感情,只是繼續下去,太過勉強了。近五十年的人生,我也談過數次感情,有過婚姻,我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前進,什麼時候必須停下來。現在就是我們應該停住腳步的時刻了。」
「是那一夜嗎?那時,路德先生不願意和我發生關係……」
「與其說是我的問題,不如說是萊特小姐這一邊。我現在明白了,為何即便是炎熱的日子,妳也穿著長袖與長裙,我曾經碰巧從衣袖看到一些舊疤,以為萊特小姐身上背負著什麼痛苦的經歷,不禁心生憐愛之情。直到那一天才了解,原來問題不是我猜測的那麼單純;妳的心也生病了。」
薇薇的眼神透出不解,路德先生搔著他微稀的頭髮,斟酌用詞:
「……怎麼說呢,無法生兒育女?雖然可以透過手術治療,到時候就是如實的女性了,不過……還是不行啊。萊特小姐不是一般正常女性,知道這點之後,對我的打擊比想像中還嚴重,確實,世界上也有像萊特小姐這類人的存在,只是我沒想過自己會跟這類人交往的可能性。對不起,畢竟我是個想法過時的大叔,就算心情上能接受,身體還是有抗拒感。對不起,我沒辦法再跟妳繼續下去了。」
「我不懂、我不懂您在說什麼……」
女孩注意到薇薇在哭,一繃一跳的跑過來問她是不是肚子痛,薇薇沒有回應,只是沈溺在哭泣中。路德先生摸摸女孩的頭,隨口找個藉口支開她,女孩又笑咪咪地跑去收集小石子。
「卡堤雅年紀還小,她三歲就失去父母了,只有我倆相依為命,原本我希望能給她新的家人,這樣也許她比較不會寂寞。但是,我希望她能成長在儘可能單純的環境中,不想讓她被人指點或取笑,萊特小姐的特殊情況,未來要怎麼向卡堤雅解釋,也是一大難題。聽起來像是拿孫女當擋箭牌,但這也是我的真心話之一,我只剩下卡堤雅了,我不想做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決定。」
路德先生擔心薇薇的問題會給孫女帶來負面影響,這個想法刺傷了她。明明悲傷到心碎、想要大吵大鬧,此時卻出乎意料的理性,她冷靜地分析路德先生的理由,並感到無法辯駁。
兩人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,最後路德先生站起身,抱起坐在草皮上打盹的孫女。道別的時間到了。
「對不起,之前還輕率地向妳求婚,那件事請當做沒說過吧。妳還年輕,一定能找到理解、幫助妳的同輩。萊特小姐,希望妳獲得幸福。」
目送路德先生搭上路面電車,薇薇的眼睛隔著窗戶追著他的身影,直到路面電車消失在街道的轉角。
(啊啊,一定都是威爾的關係。)

夜裡回到公寓,母親正在客廳等著她回家。一進入玄關,母親就衝上前抱住薇薇,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。
「對不起,媽媽,回來晚了,沒打電話回家說一聲,害您擔心了。」
母親順著薇薇的手指、手掌、手臂、肩膀、鎖骨、臉頰、耳朵、頭髮,仔細撫摸每一吋肌膚。淺綠色的長袖襯衫,領口處繡著小巧的花邊,墨綠色的麻質長裙低及腳踝,包含素面的黑頭平底鞋在內,都是母親年輕時的舊衣服;深金色的即肩長髮,用可愛的緞帶繫成公主頭,天藍色的眼睛,這是母親最引以為傲的地方。鼻翼有一道小小的缺口,是在小時候的失蹤事件後留下的。這是她記憶中的薇薇。確認自己的女兒平安無事,才綻出笑容。
「薇薇,我心愛的薇薇,妳千萬不要再丟下媽媽一個人……!」
「不會的,媽媽,薇薇會一直陪伴在您身邊的。」
薇薇領著母親回房,並坐在床邊,握住母親滿繭的手。
「幸好那一天,薇薇回到我身邊了。真的,如果沒有薇薇,媽媽一定會崩潰的……」
「我知道,媽媽。」
花白而蓬鬆的卷髮,像抽得稀疏的棉花團,青管浮凸在佈滿褐斑的皮膚上,膝蓋關節因為年輕時的重度勞動,都有扭曲變形的症狀,粗糙的雙手結滿厚繭,削瘦的臉孔上鑲有一雙圓睜睜的大眼,空洞的眼中映著薇薇蒼白的薄影。母親才四十四歲。
「沒有薇薇,媽媽就活不下去了。」
母親的失眠問題嚴重,但總是把藥藏在枕頭下,以為這樣可以瞞過女兒。薇薇偷偷取出兩種不同顏色的藥丸,待它融入水中後交給母親。
「安心吧,薇薇不會離開您的。就算爸爸跟威爾不在了,還有薇薇啊。」
「薇薇!不要提起那個人!不要讓我聽見他的名字!」
母親的手臂一揮,玻璃杯中透明液體灑在薇薇身上,薇薇沒有理會濕掉的衣服,馬上跪在母親腳邊向她道歉:
「對不起,薇薇不是故意讓您不開心的。媽媽,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
情緒激動的母親將薇薇擁入懷中,對著上空呼喊:
「為什麼我會生出這樣的惡魔,居然讓被魔鬼附身的威爾,跟天使善良般的薇薇有著相同面貌,神啊,真是太可怕了,為何您要這樣折磨我,您奪走我摯愛的丈夫,請不要連我可愛的薇薇都……嗚、嗚嗚嗚……」
「沒事的,他已經不在了,媽媽。您不會再見到他的。」
用衣角拭去母親的眼淚,薇薇將母親扶上床,為她蓋好被子,關掉燈源。
「請您放心,只要薇薇在,他就不會回來的。」

收拾晚餐的碗盤時,電話響起短促的鈴聲。
「--這裡是溫蒂。」
『夜安,我是弗多德克。還記得我嗎?』
「如果能忘掉你的話,哈雷路亞。」
溫蒂自嘲地笑了。
「你應該不是來寒暄的吧。直接進入主題:這次是什麼樣的病人?」
傳真機「嘎--嘎--」地遞來信息,一張、兩張、三張……,共傳了五十幾張資料,綜合二十年份的記錄。溫蒂隨機抽取數張,比對不同時期的病情。她重新拿起話筒,對另一頭痛罵:
「弗多德克,你的治療是怎麼回事!這個病人根本不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,精神性的壓力抑止了生理上的發育,反而使問題更加惡化,而且藥物的使用也不符症狀……」
『她的精神一直處在拒絕恢復的狀態,家屬也希望薇薇留下,所以我認為維持現狀,對雙方的利處多於害處。而且在我嚴密的治療下,薇薇的精神狀態一直很穩定的,她能過著幾乎與正常人無異的生活,證明了我的判斷是對的。只是,最近的症狀也到了我無法抑制的局面……』
「為了這種理由,把病人當做白老鼠二十年嗎?」
『薇薇不是白老鼠,她是我的女兒。』
溫蒂刻意「啐」了一聲,語氣尖銳地說:
「你在自欺欺人啊,弗多德克。你女兒早就不在了。你只是把你對亡女的情感,反移情到病人身上。也對,不該說是白老鼠,正確地說,是滿足你慾望的玩具。真是傲慢,所謂的心理治療師,也不過是個心靈小徑的觀光客,你卻以為自己可以作為農場主人。」
『……溫蒂,我不是來聽妳如何責備我的。』
「我知道、我知道。反正說再多也沒用。」
掛上電話前,溫蒂冷言宣告:
「無論是你,還是這個病人,扮家家酒的遊戲到此結束了。你將要為這件事付出雙倍的代價。」

***

薇薇按著亞勒茲提供的地址,搭了兩小時的高速鐵路到達一座邊境小鎮,車站後方可以清楚看到作為劃分國界的綿延山脈,山頂覆著一層終年雪,少許雨雲停滯在半山腰。鎮上的道路以車站為終點作放射狀延伸,後站是以林礦業為發展重心的工業區,前站則主要是居民的生活圈,小鎮並沒有發展成觀光景點,外地人的薇薇就十分引人注目。薇薇向當地人問路,走過幾條窄小巷弄,越過一條灌溉渠道,穿過由樹蔭搭乘的綠色隧道。豁然開朗的前方是一間長形木屋,前院與森林之間沒有圍欄作分隔,幾塊磨平的石板鋪在地上。
在屋外探望了近半小時,薇薇始終不敢按下門鈴。猶豫了許久,她打算回到鎮上重新問路。
「如果妳是來找醫生或溫蒂的話,妳沒有走錯路。」
窗口倚著一名女子,外表看起來只比自己年紀稍長數歲,亞麻色的長髮隨手紮成馬尾。她穿著白袍,所以薇薇猜想她就是「醫生」。
「為什麼不直接按電鈴確認?這半小時妳得出什麼結論?妳是一個消極的人,薇薇。妳什麼都沒有做就放棄了。」
乾燥的喉嚨發不出聲音,薇薇無法張開嘴唇。
「不過,妳無須介意。畢竟會來到這裡的人都有總總原因。進來吧,一直站在門外不好說話。」
血液重新流過失去知覺的雙腳,薇薇踩著發顫的腳步進入屋內。從門口看過去,右側的空間是廚房,左側是寢室,客廳位於木屋的中間位置,樸實的風格可以感覺到濃厚的生活感。電話和時鐘掛在靠近門口的牆邊,中心放著一張L型沙發與橢圓形木桌,靠窗的兩面牆各放置了四個六層書櫃,其中有一個櫃子放滿藥物,薇薇認得出其中幾種的名字。溫蒂從廚房端出紅茶,薇薇僅僅道謝而沒有飲用。
「早上耽誤了不少時間,我們就直接進入主題吧。我沒搞錯的話,薇薇.萊特是由亞勒茲介紹而來的。妳知道為什麼妳要來這裡嗎?」
薇薇不是很明白對方的問題,她是來做心理治療的。薇薇從手提包中拿出亞勒茲先生的介紹信,溫蒂大略地看過內容後,就把信件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。這個舉動讓她不知所措。
「那老狐狸要退休了。原來如此,難怪二十多年來中斷了聯絡,卻突然在上週打給我。妳知道妳現在的處境嗎?說他放棄妳也對,說他沒有放棄妳也對。不過更正確的說法是,他不能在退休前還有病人,更何況是長年的病人,這樣面子會掛不住,所以他就把爛攤子丟給其他人解決。檯面上,功勞還是歸屬他的。」
溫蒂的話語變成亮紅色的閃光,刺痛她的眼窩深處,身體的所有關節被扭轉到不自然的方向,造成劇烈的疼痛,想要哀嚎,但有硬物哽在喉嚨而無法發出聲音。這時薇薇聽見銅鐘敲擊的聲音而驚醒,困若又恐慌地看著溫蒂。
「放鬆妳的注意力,聽我說話。當我擊掌時,妳的注意力就要專注在我身上。明白的話就回應我。」
薇薇怯懦地點點頭。她從來沒聽過那樣響亮而清晰的波盪。
「我為什麼要告訴妳那些傷人的話,是因為已經沒有人會放棄妳了,薇薇。這裡是所有末路之人的終點,沒有道路可以前進,妳長年備受精神官能症的痛苦,我會讓它消失的。」
溫蒂要重建薇薇對治療的信任,從亞勒茲的信上來看,雖然亞勒茲知道薇薇的創傷來自胞弟的死亡,治療卻沒有出現應有的效果,加上近日出現的新症狀,似乎證明亞勒茲的治療是失敗的。
「先前我已經收到病歷資料了。妳的精神對於一般的治療產生免疫,所以我們直接動手術。」
此話一出,薇薇嚇得跳起來。
「妳對藥物免疫,長期慢性的心理治療也不起作用,剩下的方法只有動手術。雖說是手術,但不用擔心我會切開妳的身體,別忘了,這是關於心靈的手術。人會把不願回想起的事情鎖在心門背後,並丟掉鑰匙。就像希臘神話,把邪惡放入潘朵拉的盒子,並不會改變有東西藏在盒子裡頭的事實,這個盒子也無法在裝進新的寶物。我的工作是在這裡找出造成心結的記憶,即是心靈的癌細胞,並把它摘除。另外,就像身體的手術需要休養期,心靈的手術也需要休養期。時間長短因人而異,過去有人好幾年才恢復精神,也有人三天就重新生活了,不過那些都是特例。」
「人,或者準確地指人格、自我,每個個體呈現都是一種藝術品、工藝品,是隱喻的藝術之實現。以創傷為根基建築起來的自我,愈深的根,拔除時所鬆動的土也愈多;像是一座機械的動力爐被拆下了,但人是一座會自行療癒的機械,所以會再生出新的動力爐。」
--只要生命力夠強盛。溫蒂把這句話含在嘴中。
「所以當妳甦醒之後,妳將會重新開始人生。附帶一提,雖然在法律上我沒有強制治療的權力,但透過主治醫師的權力轉讓,現在是妳沒有拒絕的能力。治療費用也是由亞勒茲全額負擔,這妳就不用擔心了,只要放開心胸接受治療就可以。叫我溫蒂就好,醫生什麼的太沈重了。」
「接下來,讓我看看妳的內心世界吧。」

溫蒂將廚房的桌椅搬移,掀開地板的暗門,垂直鋁梯固定在門牆邊,地下室漆黑一片。她從廚房的置物箱取出一盞手提燈,小小的燈泡代替了原本煤油的位置。
「很驚訝嗎?沒想到餐桌底下有另一個世界?」
轉開手提燈的開關,溫和的光輝照入地底,溫蒂探頭將手提燈掛在腰帶上,雙手抓緊扶手,謹慎地踩著腳步。等到薇薇也爬下來後,溫蒂牽住她的手,潛入黑暗的深處。
「這邊很矮,小心不要撞到。」
通過漫長的窄小走道,頭上的壓迫感忽然變輕鬆了。空間變得開闊許多,溫蒂將手提燈吊在天花板垂下的勾線,朦朧的光源勉強照亮五坪面積。一張單人床放置在中央,門口附近有一座檜木製的三層矮櫃,溫蒂指示薇薇躺在床上,同時在抽屜間翻找。
「這裡是……?」
「治療室。看不出來嗎?啊啊,一般是不會在這種地方,所以覺得稀奇吧?這是手術的第一步,象徵肉體回歸靈魂的儀式。」
比起稀奇,薇薇更覺得神經緊繃,強烈的異域感沾上每一個細胞,同時難以承受的熟悉感令她畏懼,這種激動的心情像是回到遠古的家鄉,心中充滿狂喜,但又為自己的流浪哀傷。
白色床單乾淨得像是全新未用,邊角的脫線卻暴露了它的資歷,雖然剛晒好時一定充滿著陽光的香氣,現在薇薇只能聞到在陰暗處散發出來的霉濕味。她仰視上方,手提燈的圓形底座在背光下形成小小的黑暈。
「好,深呼吸,緩緩吐氣,放輕鬆……在我說好之前,不要動。」
「嘶呼……嗚!?好、好痛!溫蒂,妳、妳在做什麼!?」
後頸被注射不明的粉紅色液體,幾秒之間,意識猛然抽離了薇薇的身體,感官的敏銳度卻大幅提昇。她可以聽到汗水從每根毛髮間滲出的形狀,也能聞到空氣中混雜了恐懼、哀愁、困惑、愉悅和期待的顏色,薇薇一面感覺藍綠色的心跳聲,一面看著紫色蠟筆臭味的光暈包覆著她。
「剛開始會有點痛,忍耐一下。這是一個類似心靈版的顯影劑,讓妳可以跟我同步的手段,目的是取得同意,我才可以直接碰觸妳的內心。妳將會清醒地沈睡著,可能會有一段時間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的界線,但我會呼喚妳的名字。」
薇薇全身無力,無法發出聲音,她很介意剛才的藥物是否令人致命,溫蒂注意到她的不安,露出笑容,貼近她的臉龐:
「不用緊張,藥效只有幾個小時。現在,放任妳的知覺,不要理會妳正處在什麼奇異體驗,只要專注在我身上。薇薇,全神貫注地看著我,想像我經由妳的眼睛,進入妳的靈魂之中。」
黑暗的氣味化作一把鑲珠的金鑰,轉開薇薇的記憶。

***

溫蒂睜開眼睛,發現自己處在一間封閉的小石室,頭頂吊著一盞生鏽的煤氣燈,她拿下那盞煤燈,環顧周圍,看到一扇半開的鐵門。溫蒂用力推開鐵門,這是一座圓柱型的高塔,右方是沿牆緣而生的石階,每塊均長短寬窄不一,最小的只能讓單腳支撐。向下螺旋的石梯,從上頭看不見底部。
「薇薇?薇薇?……」
塔中迴盪著溫蒂的聲音。
「薇薇,聽得見我的聲音嗎?我是溫蒂。」
細小的螢火蟲在身邊飛舞,光點聚集成光球,光球變形為人型,懸浮在空中。發光的身體逐漸黯淡下來,薇薇張開惺忪的雙眼,彷彿從長夢中甦醒。
「……溫蒂?」
「妳終於回應我了。」
「……咦?這裡是哪裡?我不是在地下室嗎?」
「這裡是妳的內心世界。薇薇,我們要深入妳的記憶,小心點,不要迷失在回憶中了。」
踏到石階的同時,空中出現眼形的動態投影,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播放著事件。現在畫面出現了溫蒂的房子,不過一會兒就聽到溫蒂在說話,進入屋子,坐在沙發上,將紙揉成一團。溫蒂確認過投影的內容,逐步下降。
--路德先生僵住了,露出明顯的震驚,他從床邊退開,穿上衣服,帶著憤怒、羞恥、愧疚和痛苦的表情,有幾次準備開口,最終什麼話也沒說,只是一面喃喃自語、一面嘆氣。
--地鐵車廂內悶臭的空氣令人窒息,被擁擠的人潮推到門邊,動彈不得,握住勾環的手臂黏著其他人的手臂,一隻肥厚的手貼在胸前,使勁地揉捏,直到車門打開,才得以逃脫。
--電視螢幕映照著主播嚴肅的臉孔,穿插了遙遠地區的戰火,受傷的軍人躺在帆布軍棚中,帶著閃耀徽章的將軍鬱鬱地指責國家,接著取代為天氣預報的新聞。
--被三個女學生圍在廁所的牆邊聚,右邊的人用手掌摀住嘴巴,左邊的人壓住手腕,中間的人踩著身體,手上的剪刀卡著衣服的碎片,她們交頭而笑,商量下一刀的位置。
--中年的亞勒茲尚未開始蓄鬍,他的態度十分親切,和藹地微笑,畫面變得漆黑,只聽見亞勒茲數數的低沈嗓音。
--一對年幼的雙胞胎,站在鏡前對話,穿著漂亮洋裝的孩子說,這是禮物,穿著破舊洋裝的孩子說,謝謝妳,薇薇。
--警裝男子站在門外,神色凝重,把一枚名牌交給母親,她緊抓著刻有父親名字的金屬片痛哭,暈倒在地上。
--兩隻小腳坐在父親的肩膀上,抓著彩色氣球,美麗的母親則牽著另一個自己的手。
截至目前的人生節錄,一片一葉地回溯在眼前。
前方的石階中斷了,無法更深入下層。溫蒂在石階與牆壁之間來回摸索,試圖找到其他出路,薇薇蹲在地上,好奇底下藏有什麼,當她探頭一看,突然被一隻手拉下去。薇薇情急之下抓住溫蒂的腳,兩人重心不穩,墜落深淵。
「!?你、你怎麼會……!?」
薇薇睜大眼睛,沒想到在這裡看見威爾的幻影,她試著將對方踢開,男孩緊緊抓住薇薇的手腕,不讓她掙脫。
「連在我的內心裡、你也要折磨我嗎!放開我、快放開……!」
「不、薇薇,他是……」
溫蒂在空中調整自己的姿勢,阻止薇薇的行動。
「薇薇,不能回去。」
面無表情的男孩在薇薇的手臂上抓出數條紅痕,她痛苦地哀叫,但怎樣也無法讓男孩鬆手,只好轉而向溫蒂求救。
「溫蒂,怎麼辦!要怎麼做威爾才會放過我!」
「--向威爾道歉,為他的死亡道歉。」
「什、不!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:
「我才不要道歉!明明我什麼都沒做,為什麼我要道歉!」
「妳是最清楚理由的人,快點想起來。」
「我--不--要--!明明犯錯的都是威爾、被責罵的也是威爾!媽媽都是這麼說的,因為威爾身上有惡魔,所以害死了爸爸!如果沒有威爾,我就可以幸福的!」
「薇薇。」
她發狂似地尖聲嘶叫,男孩無辜地反問:
「威爾,做錯了什麼?」
「你什麼都做不好!我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,也都是威爾害的!」
聽到薇薇的指責,困惑的男孩搖搖頭,態度堅定的說:
「薇薇本來就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啊。」
「--為什麼不能?」
溫蒂插入的疑問,讓薇薇的腦子頓時響起警報。她沒有問過「為什麼」,是因為她不能知道為什麼不能。薇薇的唇蠕動著細語,男孩視作提出發問。
「薇薇不能跟路德先生結婚,」他將字詞嘔出,形成血塊:
「--因為薇薇已經OO了啊。」
一陣暴風從塔頂狂襲而下,石階一個接一個快速崩塌,空間被撕裂成無數碎片,男孩的身影被裂縫侵蝕,溫蒂和薇薇隨著被吞噬進去,陷入湍急的水流,記憶的巨浪沖走兩人。
「救命!救命啊!呀啊啊啊--」
薇薇在拉力中掙扎,放聲尖叫,溫蒂順著力量的引導,冷靜觀察情況。流動的記憶之浪,唯有雙胞胎站在鏡前的回憶,像定在激流中的岩石。
「薇薇,抓住那邊!」
在慌亂之下,薇薇撕開了記憶與記憶的接合處,造成新的空間,狂水流進裂口,形成強大的漩渦,再次將兩人捲入。漩渦的中心,發出微弱的白光。
排出的記憶碎片開始蒸發,濃濃的迷霧混合了各種顏色,彷若奇幻仙境,薇薇緩緩飄下,溫蒂用力呼氣,然後將彩霧吹散,在前方迎接她們的,是被無數重鎖與鏈條纏繞的巨卵。巨卵頻率緩慢地鼓動,鐵鍊交疊摩擦,高分貝的噪音刺痛著耳膜,彷彿要趕走不請之客。薇薇用雙手緊緊摀住耳朵,露出痛苦的神情,溫蒂似乎不受影響,只見她興致盎然地靠近巨卵,然後確定了某件事後,回到薇薇身旁。
「這、這裡又是哪裡?呃,威爾呢?」
「他已經完成他的任務,將我們送到更深入的內心世界。那顆巨卵,應該就是我們要切除的心結。接下來,要麻煩妳了。」
話剛說完,溫蒂突然將右手刺入薇薇的胸口,翻攪其中,鮮血從傷口淌流,沿著手的邊緣染上白袍,她體驗著自己的心臟正被活生生地拔離,難以承受的痛楚甚至無法發出慘叫,眼淚如滾泉般湧出,視野扭曲模糊。溫蒂取出一本紅色的小冊子,封面寫著「我是薇薇:第一天」,她沒有翻閱,只是拿在薇薇面前。
「這是……什麼……?」
喘息逐趨平緩,胸前的洞也慢慢縮小,剛才大量流出的血與淚,不知在何時乾掉了。雖然痛苦漸漸消失,薇薇仍有一種大病初癒的虛脫感。
「真相。二十年來的痛苦,都是起源於那一天。妳一定要在核心旁回想起來。所以,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」
對方楞在原地。
「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」
薇薇死命地搖頭,不肯接下。
「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」
「溫蒂,我辦不到,我不想知道那件事......!」
薇薇哽著淚聲求助,溫蒂不改機械式的口氣:
「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妳辦得到,妳就是為了完成這件事才會來到這裡。如果現在逃走了,那麼先前的治療,甚至是亞勒茲這十幾年來為妳所做的努力,全都會再次化成泡影。妳必須完成它。我再說一次:請把那一天的內容讀出來,薇薇。」
胸口像是被巨石重壓塌陷,無法順利呼吸,她張大口用力將空氣吸入肺中,卻吸入煙霧而痛苦地猛咳。溫蒂只是在一旁等待,反覆無意義的催促。
薇薇伸出顫抖的右手,用慘白纖細的手指翻開紅色日記。

一九七一年,八月二十七日,天氣晴。
這一天,我死了。

自從爸爸過世以後,媽媽就生病了。從前那麼溫和的媽媽,變得好凶暴,一直發脾氣,一直砸東西,有時候大哭,有時候大笑。我跟薇薇都好擔心、好擔心媽媽,祈禱媽媽的病快點好。
剛開始我並不明白,為什麼媽媽只打我、罵我,薇薇犯錯從來都沒有事,但我卻要代替薇薇受罰。我哭得愈大聲,媽媽打得愈起勁,如果不小心回嘴了,就會好幾天沒有飯吃,都是靠薇薇趁媽媽不注意時,拿東西給我吃。後來我才知道,因為我告訴了媽媽我與爸爸的約定,想讓媽媽打起精神,卻讓媽媽大聲痛哭,說爸爸就是因為作了這個約定才會死掉。
五歲生日時,媽媽帶了一盒禮物給薇薇,裡頭是一件粉紅底色、白色細線的蕾絲洋裝。我看著薇薇變成小公主,不敢問媽媽,自己是否有禮物。薇薇注意到我的沮喪,拉著我的手到房間,從衣櫃中翻出一件窄小、破洞,褪色嚴重的舊洋裝,說要送給我。那是薇薇三歲時的寶物,現在是我的寶物了。
媽媽總是很早起床、很晚回家,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,倒在沙發上。這時候,薇薇就會靠過去撒嬌,讓媽媽撫摸她的頭髮。跟薇薇說話時,媽媽才會露出以前那種溫柔的笑容,如果她看到我,笑容立刻垮掉。雖然每天晚上都在祈禱,希望媽媽可以恢復成原本的樣子,可是,大概因為威爾是不被疼愛的孩子吧,聲音沒有傳到神那邊。所以我請薇薇幫我傳話,請薇薇向神祈禱,可是在薇薇面前的媽媽總是那麼溫柔,日子一久,薇薇居然忘記媽媽生病的事了,認為是我不乖才會被打。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薇薇也不跟我玩了。媽媽打我的時候在一旁幸災樂禍,胡說一些我沒做過的壞事,讓媽媽更生氣,要是主動跟她說話,她還會對我大吼大叫。後來我才發現,媽媽的病好不了,是因為有惡魔附身,所以才會連薇薇都被欺騙了。
薇薇說她想交朋友,像其他小朋友在幼稚園,一起唱歌、跳舞、玩遊戲。媽媽不讓我們外出,一直以來,白天都是我們兩個看家,在家裡玩耍,沒有機會認識其他小孩。媽媽露出苦惱的表情,薇薇任性地耍起脾氣,媽媽怕她不高興,最後才勉強答應。
從那時候起,聽到薇薇每天回家興奮地分享幼稚園的事情,我也開始期待外面的世界,家裡的氣氛也因為這一點小變化,逐漸和樂起來。看著薇薇出門的身影,我就會想像自己陪伴在她身邊,一起和未知的小朋友玩耍……
小小的幸福只到那一天。薇薇沒有回家,早上也沒有去幼稚園,沒有人知道薇薇到哪去了。
媽媽發瘋似地到處尋找,在馬路上呼喊薇薇的名字,拿著薇薇的照片求人幫忙,整夜在外頭奔走。一星期過去了,警察沒有收穫,鄰居也用光了同情,沒有人提起薇薇。媽媽整天待在家裡喝酒,電話一響就立刻接起來,知道不是尋獲薇薇的消息後,又失望地掛掉。如果看到我待在家裡,就會引來一陣毒打,同時痛斥我:為什麼是薇薇、為什麼不是威爾……
我不敢在媽媽在家時回去,媽媽也不曾出門找我。我總是在夜裡偷偷溜回家睡覺,然後天亮就跑出門,用自己的臉當線索,詢問有沒有曾見過我的行人。有人以為我在開玩笑,隨口打發幾句,也有人認真回想,確定自己沒見過。他們表達遺憾,以為我是個擔心姊姊的雙胞胎妹妹,我靦腆地笑,不知道如何解釋。
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個多月,直到今天。當我經過麵包店時,看到電器行櫥窗的三、四台螢幕,播報著誘拐殺人的新聞,畫面切換到一個帶著眼鏡的叔叔,被好幾個警察拉上警車,新聞記者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犯行,提及受害者的名單時,我聽到了薇薇的名字。我在一瞬間就理解了這則新聞。腦子飛快地思考,我朝家裡的方向,拔腿狂奔。
被汗水潤濕的衣服緊貼著背後,眼淚也模糊了視線,無法吸入的氧氣刺痛了肺部,兩條腿要抽筋似地收縮肌肉,哀嚎般地陣痛著。但我不跑不行;薇薇要快點回家。傍晚的路上,一塊塊的雲朵被風吹出皺摺,並列排在空中,向同一個方向前進,陽光非常溫暖明亮,我想,也許就是人家所說的天國之光吧?
媽媽會不會已經看到新聞了呢?如果我穿上薇薇的洋裝,媽媽看到薇薇回來了,會不會高興地抱住我呢?等到警察來到家裡時,我要怎麼告訴他們,薇薇其實平安無事呢?好多疑問在腦中閃過,我只確定,媽媽一定在家裡等著。

為了達成跟爸爸的約定,我不能讓薇薇死掉。
從今天開始,我就是薇薇了。

***

紅色日記從手上滑落,薇薇跪在地上,無力地拉扯溫蒂的白袍。
「究竟我……我到底是……」
「已經沒事了,」溫蒂哀憫地說:
「這二十年,辛苦妳了,薇薇。請好好休息吧。」
薇薇的身體像石化的白灰,從腳底向上身蔓延,失去了原本的顏色。腦中響起時鐘的喀喀聲,外表隨著聲音一步步漸趨年輕,身體也退行回兒童的體型,最後變成剛出生的嬰兒。溫蒂將她抱在懷中,又漸漸縮成手心的大小,最後溫蒂的拳頭一握,再次張開手掌時,留下時鐘的一對指針。
「--遺忘吧。」
巨卵內部傳來碎裂的巨響,音波震動了外殼的鐵圍,鎖鏈與鎖頭快速鏽蝕,一塊塊的繡斑如雪花剝落,空間籠罩在赤雪的旋風,溫蒂將紅色日記拋入風中,書頁狂散,在空中飛舞。文字從紙上剝離,露出純白的底色,它們向中心聚集,黏結成一塊黑色小盒子。溫蒂將黑盒子壓在胸前,沒多久,它就慢慢融入體內,不見蹤影。暴風逐停,巨卵龜裂開來,最大的裂痕,寬度勉強可以容納一人通過。
「接下來,」溫蒂將指針收入白袍的口袋。
「迷路的孩子,在哪呢?」

牛奶白的天空撕裂成兩半,前進的愈遠,漆黑的裂痕就顯得愈巨大,彷彿自身逐漸縮小。眼前的景色一成不變,枯黑的樹幹插在乾涸的大地上,樹根朝向天空,茂密的細枝用微小的接觸面支撐重量。在廣大的倒生森林,溫蒂漫無方向地行走,她研究每棵樹的意義,卻發現它們都死亡了,像是失去連結的神經細胞。頭上的天空沉沉地低吼,從濃密的雲霧中伸出黑牙,警告侵入的外來者。溫蒂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,必須儘快找到威爾的所在地;她加快腳步奔跑,仍像原地打轉,沒有看到任何線索或跡象。天空閃爍著黑色的雷光,為了回避從上方劈落的雷牙,溫蒂狼狽地撲倒在地,後方的枯樹燃起鮮紅的火花。
溫蒂的身體也變得沈重,意識開始模糊。她用力咬破嘴唇,流出血滴。她與直擊而來的雷電競賽,趕在時限結束前咬牙前進。在周圍幾棵燃起的枯樹下,從細枝與細枝的間隙,瞥見一株正常生長的小樹苗冒出地面,溫蒂用盡力氣挖掘地面,底下的洞穴埋了一名小男孩。他穿著不合身的女童洋裝,枯骨般的瘦小軀體,蜷縮在地洞深處。
「終於找到你了,威爾.萊特。」
「……是誰?」
小男孩的雙眼微張,表情畏光地看著上方。
「帶你離開這裡的人。你已經不用再躲藏了,離開這裡吧。」
溫蒂試圖將他拉出來,但小男孩搖搖頭,洞穴陷得更深。
「不行,我不能出去,我要待在這裡。威爾已經跟爸爸約好了。」
「你跟你父親做了什麼約定?」
「爸爸說,如果哪一天他再也沒有回家了,威爾是男孩子,就要代替爸爸,保護媽媽跟姊姊。」
溫蒂想起在『薇薇』的記憶中,那殘存的父親之影。
「媽媽不是壞人,媽媽只是被惡魔附身了,我沒有辦法從惡魔手中保護媽媽,只有薇薇可以保護媽媽不要變成惡魔。所以,至少我要保護薇薇。我最喜歡薇薇了,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欺負我,但只要薇薇在,我的世界就還有希望……可是,我沒有保護好薇薇。媽媽哭得好傷心、好傷心、好傷心……我從來沒看過媽媽哭得那麼傷心,如果薇薇沒有死掉,而是威爾死掉的話,媽媽一定不會哭的,因為薇薇是乖小孩,威爾是壞小孩。沒有人會替壞小孩哭泣的。」
小男孩天真而虛弱地微笑道:
「所以我就想到了,幸好我跟薇薇長得一樣,這樣就可以代替薇薇活著,媽媽也會開心了。這樣,沒有人會傷心,我也可以達成約定了。」
「那你自己呢?就算沒有人記得威爾,沒有人愛著威爾,你也不難過嗎?」
「……沒關係的。這樣也……」
「再這樣下去,威爾真的會死掉的。我知道,你並不想這樣孤獨地死去。」
溫蒂努力伸長手臂,不讓自己跌落洞穴;她必須把威爾從過去的約束拉出來。
「二十年來作為他人而活,這樣扼殺自己存在的煎熬,讓你的靈魂發出了求救訊號:不想永遠當薇薇的替身而活,你想要恢復成你自己。因為威爾的心在哀嚎,你才會出現在薇薇的面前,希望喚醒薇薇,也就是喚醒你自己。所以薇薇才會遇見我,而我才會在這裡。威爾,我要帶你離開陰影。」
遠方的雷聲逼近,溫蒂也因為維持同一個姿勢,身體逐漸僵硬麻木。
「沒有時間了,威爾,我拜託你。」
男孩的聲音透露出強烈的猶豫:
「我真的……不用再當薇薇了嗎?」
「嗯。你只要當威爾就好了。」
「這樣子……媽媽怎麼辦?」
「她在等你回去。你迷路太久、太久了,不知道媽媽等待著你回家。」
「那、那、那我跟爸爸的約定呢?」
「把它忘記吧。你已經不用再代替爸爸、保護姊姊和媽媽了。」
小男孩忍耐著不哭出來,歪著嘴巴哀問:
「可是,沒有人記得這些事情的話,爸爸、媽媽還有薇薇就太可憐了。」
「不用擔心,」溫蒂終於握住小男孩伸出的小手:
「我會記住一切的。」
小樹苗的根部深入更黑暗的泥土,枝幹漸漸加粗,綠葉瞬間繁茂生長,往天際突昇。倒生的根與其他樹根交纏在一起,枯死的枝條從分岔處冒出新芽,形成另一個意義上的倒生森林。溫蒂的身體發出亮光,逐漸變得透明,在身體完全消失之前,溫蒂將指針放入小男孩的胸口,轉動到起點。時鐘喀喀聲地前進了。

後院的針葉林覆滿了一層白晶,每到夜裡就會傳來雪落的響聲,到了清晨地上又是一片冰水。溫蒂不喜歡積雪的日子,因為她非常怕冷,總是窩在家裡,直到雪高過門口,才逼得她得花費一整天去鏟雪。這樣的季節,溫蒂的工作總是異常地多。
昨天才請鎮上的友人幫忙清雪,今天溫蒂可以悠閒地等過下次風雪,但她現在卻一刻都不想待在家裡。她穿上羽絨大衣,戴好手套、雪罩與毛帽,套入雪靴,正打開大門要走出去,恰好遇上了不速之客。
「日安,真是美好的一天。我應該沒有遲到吧?」
老紳士摘下帽子,向溫蒂行禮。溫蒂呆站在門口數秒,回神後,像上岸的魚開合嘴巴,最後閉緊雙唇,邀請對方入屋。
溫蒂將剛才拼命穿好的衣服重新脫下,轉開室內暖氣,到廚房沖泡了兩杯即溶咖啡。老紳士淺嚐一口,不等屋主帶領,便逕自參觀其他房間。
「不錯的房子,充滿樸實的溫馨感,我也很喜歡木頭帶來的原始氣味。把養老的住所選在這邊,會是一個明智的決定。」
他邁步走向客廳,坐在L型沙發的彎角。
「如果你只是來作家庭訪問,那就請回吧。」
「別這麼冷漠。這次我是以病人的身分,向妳求助。」
「……這不是贖罪,弗多德克。」
老紳士雙手交叉,下顎放在拐杖上。銀灰的雙瞳釘著滴答前進的時鐘。
「古智慧有言:『記憶像個蠟版。當我們在記憶時,我們柔軟的表面刻劃線條及圖案,然後,時間這個最好的板擦慢慢地抹平這些線條,使我們忘卻。』可惜的是,我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。」
「--柏拉圖,泰阿泰德篇。」
她立刻回答。老紳士露出敬佩的微笑:
「妳的記憶力依舊是無人可及。」
「首先要先記得一件事情,才能忘記它。」
溫蒂凝視咖啡的熱氣升騰,消散在空氣中。兩人靜靜地喝著各自的咖啡。
「……那個孩子,現在過得還好嗎?」
「抱歉,我有義務保護病人的隱私。」
「是嗎……那個孩子,也踏上我所未知的道路了……」
老紳士將手中變冷的杯子放在桌上,撫摸著白鬍。
「你變得更老了,弗多德克。」
「而妳卻沒有變,溫蒂。」
他瞇起皺紋深刻的眼角,望著遙遠的回憶:
「跟四十多年前、我們剛認識那時一樣年輕。時間在妳身上,彷彿停止了。」
溫蒂沒有回應。幾分鐘難受的沉默之後,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:
「……我知道了,我會為你動手術的。只要是來到這裡的人,我沒有搖頭的權力。你也是看準了這點,才故意委託學生寄病歷過來吧。」
老紳士感激舊友的諒解,輕吻她的手指。溫蒂露出哀傷的神色,沒有拒絕他的行為。
「在動手術之前,我必須先吃一些藥。」
「妳也有為病人做藥物治療嗎?我從未聽說過。」
「確實,我不做藥物治療。這些藥只是用來治療我自己的疾病。」
溫蒂走向後方的櫥櫃,打開藥罐,毫不猶豫地吞下數顆藥丸。

「為了遺忘。」

《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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