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e last of us


  我一睜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羅索家的客房。貌似從昨天的ICSU會議回來後,我沒有先去實驗室處理下一步的研究計畫,而先到他這裡來宣布好消息了吧。簡單的梳妝過後,我走進客廳。
  羅索當然不在那裡,他從來不比我早起的。
  我先到廚房準備早餐,打開冰箱卻空無一物,連插頭也被拔掉。我轉向櫥櫃,找到一瓶即溶咖啡粉。明明上週我才替他添購了新的庫存,但裡頭已經變質結塊,甚至還長了霉。大概是他又將過期的東西塞在櫃子深處,假裝沒看到就可以不處理。
  我前往他的房間,在客廳的書櫃翻開《偶然的本質》,並從書封夾層取出寢室的鑰匙。大多數時候他會當做書籤夾在其他書裡,不過當他默許我進入他的房間時,他就會放回這本書。
  鑰匙插入門把的時候沒有發出預期的聲音。門沒上鎖,裡頭也沒人,散亂的衣物和書本堆積成山的桌子依然是老樣子。
  羅索人呢?他會去哪了?
  我將他的衣服收回衣櫥,揚起的塵埃刺激到氣管,引起一陣咳嗽。
  這時我才注意到異樣:這間屋子,原本有這麼多灰塵嗎?
  『--叮咚。』
  電鈴聲中斷我的思緒。羅索忘記帶鑰匙出門了嗎?
  打開大門,我迎接的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。
  對方一臉錯愕,隨後露出笑容。
  「啊,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在。妳就是瑪格莉特小姐吧?」
  我點點頭,反問對方的來意。
  中年男子自我介紹並遞上一張名片。他是一名律師。在我煩惱沒有適當的東西可以招待客人之時,他已先進入主題。
  「我來這裡,是要跟您談談羅索先生的財產問題。有幾份文件需要您簽名。」
  「財產?」
  「是的,羅索先生將生前所有資產托管給我們基金會。根據他的遺書,妳是唯一的財產繼承人。」
  律師從公事包中拿出幾份文件,將他所謂的「遺書」交給我。那潦草的筆跡只簡短寫著:我本人的所有財產,包含學術資料,都交由瑪格莉特繼承。在他的簽名旁邊,還記著奇怪的日期。
  「等等......請問羅索出了什麼事?」
  怎麼可能?我們不是昨天才見面嗎?我努力回想我們昨晚是否有過劇烈爭執,卻連我入關時的記憶都想不起來。
  「請問您的意思是?」
  「羅索他......死了?事情怎麼發生的?」
  我克制自己的音量不要聽起來像是在怒吼,律師則平淡地說明:
  「當時他從安養院逃出來,衝到馬路時被一輛貨車撞上了。傷勢很重,沒能救回來。」
  「你剛才是說,醫院嗎?」
  「不,安養院,國立潘德莫尼大學附設醫院的老人養護中心。」
  「請問,是不是搞錯人了?那個應該是跟羅索同名同姓的老人。」
  律師露出一副「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」的懷疑表情,用理所當然地口吻解釋:
  「不,我沒有搞錯人。羅索先生晚年得了失智症,他沒有熟識的親友可以照顧他,所以只好進去安養院。他已經住在那裡十幾年,直到去年過世。這個,妳不知道嗎?」
  羅索得了失智症,在安養院住了十幾年?這是什麼荒唐可笑的惡作劇?還是羅索精心安排的愚人節玩笑?我仔細端詳律師的表情,他看起來很認真,完全不像在說謊。
  強烈的困惑蓋過了死訊的悲傷,我無法壓抑淤塞在胸口的恐慌,聲音不禁顯得顫抖。
  「......不好意思,請問今年是哪一年?」
  律師輕輕壓住眼鏡的邊框,鏡片上顯示出各種數字和文字。真是方便。我難抑驚奇,懷疑科技何時變得這麼發達了。
  「2061年,今天是10月18日。」
  10月18日。是我從斯德哥爾摩回來的那一天,也就是昨天。但是,無論是日期也好,年份也好,都跟我的認知搭不上。
  羅索因年老而死,我又怎麼可能在未來還保持年輕而活著?
  「這是羅索先生的遺物,指定在他死後一年的今天才能交給您。據醫護人員說,他有一天突然恢復神智,錄下這段影片。似乎是知道自己死期不遠了吧。」
  他拿出一個直徑兩公分的圓形超薄晶片,我明明是第一次看見,大腦卻直覺告訴我這是資料儲存裝置,連如何使用都是立刻知道的。
  「不可能......」
  律師臉上露出的憐憫,大概是認為我沒有收到死訊才感到震驚吧。
  「他是一個世間罕有的天才科學家,誰也不敢相信,他最後會是那種下場。曾經是那麼自負的人,看見他變得痴呆的樣子,那副景象的確叫人不忍多看一眼。」
  「羅索......羅索真的得了失智症?」
  「......我聽說羅索先生在安養院的時候,常常嘴上掛著『瑪格莉特』的名字。出事那一天,他曾對護理人員說過:『這次的研究成果肯定可以同時獲得諾貝爾物理、化學跟生物三個獎項,我要看看瑪格莉特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!』所以才跑出安養院。」
  我不敢去相信。我無法想像羅索變得衰老,像個嬰幼兒需要全天候的照料,也無法想像一般失智老人的行為出現在他的身上。
  「羅索......那個人......怎麼會......」
  話說至此我已經無法克制淚水。
 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、太荒謬了。
  如果這是惡夢,請立刻讓我醒來。

  律師靜靜地等我哭了一陣子,才繼續談起遺產的事項。
  「說來有點失禮,其實羅索先生沒有交代妳跟他是什麼關係,遺言只有註明在這一天來他的故居,將他的遺物交給一名叫做瑪格莉特的女性。但是遺產,法律上還是無法由外人來繼承。請問您是他的......孫女之類的嗎?」
  看見文件上空白的親屬關係,我這時才明白,羅索一向不信任別人的做事能力,又怎麼會主動委託他人處理後事的原因了。
  這真是最差勁的求婚方式,我不禁憤恨地想。
  卻又不禁悲從中來,為他的膽小深深難過。
  「不......我是他的妻子。」

*** *** ***

  我在羅索的書房裡找到一台電腦,機型跟我記憶中的樣子差距甚大,然而我卻能夠順利操作上手,不假思索地將晶片鑲入螢幕旁的空槽。
  畫面一出來,我就驚愕於眼前的男子。
  『瑪格莉特,妳正在看嗎?妳現在一定很訝異我與妳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吧。』
  一個老人坐在病床上,所剩不多的紅髮多半變得灰白,單薄的睡衣可以看見那身子異常瘦弱。只有雙眼,閃著年輕時的銳利眼神。
  『我想,妳已經從律師那邊得知我的死訊了。』
  儘管聲音已經變得嘶啞低沈,我也能確信這名老人就是羅索。這種感覺很奇怪,時間上是過去的留言記錄,但對我來說是未來的老年羅索在跟我說話。
  『我知道妳一定有千百個問題,不過首先回答妳:為什麼我死了,妳卻活著?正確答案是:不,妳早就死了。2014年10月18日,在妳從斯德哥爾摩回來的那一天發生了墜機意外,無人倖存,連遺體都沒有找到。
  現在的妳,是我耗費一生所完成的科學結晶。妳並不是真的瑪格莉特。』
  一瞬間,尖銳的耳鳴逼得我雙眼發黑。腳下的地板泥濘癱軟,整個空間彷彿在飄動,失去實感。心臟跳得劇烈,我卻感覺不到血液奔騰的流動。我用力支撐自己的身體以免昏倒,並保持鎮靜。
  畫面上的羅索彷彿知道我正承受著衝擊,靜待了好幾秒才繼續說話。
  『其實,最初我嘗試的是生體複製技術,利用妳的細胞,試圖培育出完整的個體。不過這個計畫實驗了幾年就陷入瓶頸。細胞衰老地很快,二十歲的肉體撐不了三年就會因為器官功能衰退而死亡,複製人基本都在昏迷狀態下維持生命機能,根本沒有醒過來的機會。更別提她有沒有自我意識了。
  之後幾年,我開始研究人工智能與機械應用科學,將妳所有的成長經歷和知識背景化為數據,輸入龐大的記憶庫之中,並利用我最新完成的智能創造技術,讓程式可以處理大量資訊並成長,就像人類一般思考。
  聽到這裡,妳應該會很生氣地想「別開玩笑了,我並不是任你操弄的玩具」之類的吧。』
  畫面上的羅索說中我正升起的忿意,使我的憤怒無處可去。
  羅索嘆了一口氣,接著說:
  『大概花了十八......不,二十年,包括再造皮膚跟器官那部分,現在的妳才終於完成。這段期間也有過很多次失敗,細節我就不提了。如果妳對這部份的研究有興趣,書房應該還保留我離家前的樣子,妳可以在那邊找到相關資料,相信會有很大的幫助。』
  羅索乾啞地笑了兩聲,自嘲地說:
  『那一年,我已經超過五十歲了。妳卻仍然是我記憶中的二十六歲。當時我心想:以前我最討厭妳把我當弟弟看,只因為我小了妳幾歲;如今我卻老得可以當妳的父親。現在的我甚至可以當妳的祖父了。
  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完美再造一個妳的替代品--實際上,我的研究成果以臻成熟--不過,我還是在往後的歲月為此事後悔。看見妳躺在我的面前,像個冷冰冰的屍體。很諷刺吧?
  我恨不得將一切都砸爛。連我自己都不明白,這二三十年到底是為什麼而活,好像變成為了研究而研究。明明是因為無法接受妳的死亡才做了這些,卻反而因為妳的存在,讓我而不得不提醒自己:瑪格莉特早就已經不在了。就算妳再怎麼像瑪格莉特,我都知道那只是程式。我騙不了自己。因為我知道不是啊......!』
  情緒激動的羅索開始猛咳,像是要吐血般用力,令人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把自己咳死。羅索將額頭靠在十指交叉的手背上,然後是一段很長的沉默。
  『明明當初,只是......』
  我聽見了深而顫抖的呼吸聲。
  不知道畫面停滯了多久,他抬起頭,目光斜視著地板。
  『最後我還是沒有毀掉妳的勇氣。既想看見妳睜開眼睛,也害怕妳甦醒。
  於是我決定等我死後再讓妳得知真相。我在自己的體內設置了一個開關,我活著時,妳的系統會保持休眠;等我一死,啟動裝置才會開始倒數。』
  「這真是......」
  『......這一點都不像我會做的事。如果是妳的話,應該會這樣說吧。』
  接完我未講的話語,羅索哼笑了一聲。那表情看來格外悲苦。
  『原本我有很多話想對妳說,現在想想,都覺得太蠢了。如果我能早一點說出來,也許我不會......不,說這些都無濟於事,忘了吧。在我名下所有的財產,包含研究資料或手稿,全歸妳所有。現在妳有無盡的時間和金錢了,想怎麼做都隨妳吧。』
  羅索起身走向螢幕,衣服的陰影蓋住了鏡頭。
  『......瑪格莉特,對不起。』
  他悄悄說了一句。
  影片到這裡就結束了。

  我從桌前站起來,重新仔細環顧這間房子的每個角落,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並理解事情的經過。
  書櫃塞了幾本我出國前借他的參考書籍,書頁早已發黃皺起。
  浴室裡的兩個漱口杯,其中一個用膠帶黏緊把手的是羅索的杯子。
  客廳那張沙發,是我們第一次貼緊彼此的地方,以及之後的許多夜晚。
  這些記憶都是假的嗎?
  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。
  太不負責任了。擅自製作我的分身,最後又不敢面對。存在我心中的這份多餘的情感和回憶,到底又算什麼?
  我回到電腦前,按下重播鍵。重複聽他的聲音,看他當時的樣子。
  一次,又一次。
  羅索的眼角佈滿細紋,削瘦的臉孔讓他的顴骨更為突出;手背浮出明顯的青筋,有些地方生出不均的斑痕;整個人像縮小一般微駝著背身,蒼白而鬆弛的皮膚看起來毫無生氣。
  他老了。
  我深刻地想著。他真的老了。
  記憶中的羅索總是帶著一份對才能的傲氣,現在我從他身上看到的只有對生存的疲憊,連對科學的熱情也蕩然無存。
  『明明當初,只是......』
  影片來到那一段的沉默。
  看了許多次我才注意到,羅索並不是欲言又止,他的嘴唇確實動了。
  我重播那一段,將畫面拉大,並模仿他的唇型,試圖唸出來。
  「......只?是......想要?再......見?......」
  在我明白他想傳達的事情的同時,揪緊胸口的劇痛讓我無法喘息。
  --想要再見妳一面
  僅僅如此。
  在我死後的三四十年,羅索是用什麼心情看著尚未甦醒的我?
  放棄一切之後的餘生,又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在等死?
  「為什麼,你要留下我?」
  是啊,為什麼?你肯定也對我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吧。
  你當時的感受,我完全明白了。突然被拋下的悲傷和痛苦,我已經完全明白了。
  『......瑪格莉特,對不起。』
  該感到抱歉的人是我。
  對不起,我居然丟下你在這個世界獨自孤老。

  我翻開羅索的研究筆記,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實驗數據,記錄了幾十年以來的辛酸血淚。如果不是優秀無比的科學家,怎能完成普通人所辦不到的癡妄?不想一個人活著,你才會那麼做的嗎?
  「看來我跟你一樣傻吶。」
  所以我原諒你,羅索。我會親口告訴你的。
  在我們再次相見的那一天。


        ──── Both of us were gone. Both of us shall raise.

 

 

 

 

後記

  起因是一場夢。
  我夢到瑪格的覺醒失敗了,她足足沈睡了九十年才再度醒來;她開了復出演唱會,說自己這次真的超過一百歲了呢。(*意指自己不是人類了)
  夢裡的我坐在觀眾席上痛哭,因為我想起羅索,他留下一瓶他正定期服用的藥罐給她,附上一張字條寫著:如果我有需要會來跟妳拿
  但羅索去哪了?九十年之後他難道不是早就死了嗎?或者還活在某個地方?
  我還沒有得到答案就醒來了,只有悲痛的情緒延續到現實。
  之後我便打算將它寫成故事補完,對於結局的可能性想過很多種路線,但是想要盡可能保留夢的悲劇色彩,過程中作過很多刪添,最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。(因此若覺得哪些地方不太像羅索或瑪格,還請多多包涵。)

  兩人都死了,然而兩人將會永遠活下去。
  這樣是幸福還是不幸呢?

  這大概只有他倆才知道了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2014年 冬    (N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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